2002科管百大好書:《從A到A+》

書評撰寫人:《數位時代》雙周 詹偉雄 總主筆
<p style="text-align:center;"><strong>一個更小心、更豐富的閱讀策略</strong>
<strong> 另類導讀《從A到A+》這本優異書寫的企管書</strong></p>
雖然「財經企管書」向來是美國出版業的顯學主流,但微軟總裁比爾蓋茲卻在某一次接受美國記者訪向時表示:他開公司的這二十多年來,從來沒看過一本財經企管書,他唯一擁有、時常翻閱、勉強算是此類書種的書,是一本1920年代美國通用汽車總裁史隆(Alfred Sloan)自撰的傳記--《我在通用的那些日子》。
蓋茲對企管書的鄙夷,其實未嘗不是現代「好學」企業經營者苦惱的另一面:書市中企管書這麼多,哪一本才是對我真正有用?一個生意人,總不能放下身邊大小的事業波折、天天讀書吧,尤其是大多數企管書充滿著「自我反噬」的吊詭--一段時間後,社會總證明這本書裡的金科玉律,要不完全錯誤,要不就忽視了「更重要」的金科玉律,有趣的是,這種弔詭還會反向推動更多的出版,使好學的經營者為之心靈癱瘓。所以蓋茲的「不讀書」,其實是有道理的。
對於寫企管書、做個體經濟研究的人來說,如蓋茲這樣的大企業家對此類書種的漠視,則是他們亟欲掙脫的魔咒。1994年,史丹福大學商學研究所兩位教授柯林斯(James Collins)和薄樂斯(Jerry Porras)合著的《基業長青》(Built to Last),即是最出色的著作。兩位教授花了6年時間,選出18家高瞻遠矚(visionary)公司和18家與之相對照的優秀競爭者(但卻不夠成功),經由複雜的訪談和資料內容分析,比較同屬世界一流公司的它們,為何一邊「枝葉繁華茂盛」而另一邊則「斯人逐日憔悴」。最後他們得到的結論是:堅持創業以來的企業價值,並形成「造鐘,而非報時」、「兼容並蓄」、「擁有核心意識形態」、「保存核心、刺激進步」四大特質的企業文化,決定了這36家企業的長青或凋零與否。這本書於美國出版後立刻引起話題並瘋狂大賣,但在台灣卻得等到台積電董事長張忠謀選為他在1998年交大EMBA班的上課教材,中文翻譯本才開始「銷售走『青』」(彼時離出版日已兩年之久)。
嚴謹的社會科學分析方法(有憑有據),加上白話淺顯的解說(流暢近人),間或配上動人心弦的企業家故事(有為者亦若是)、並且以「破解坊間所有企管書迷思」(真正有用)為號召,促成了《基業長青》的叫好又叫座。作者之一的柯林斯於是又在2年後號召了21位研究員,花費五年時間,用更龐大的社會科學分析方法(此次包含了大量的量化數據分析),來找出「好(good)公司」和「偉大(great)公司」的差別,寫出了《從A到A+》(From Good to Great)新書;有了前著作背書,《從A到A+》銷售可為一路長紅,中譯本也擺脫當年《基業長青》坐2年冷板凳球員的窘境,在今年冷峭書市獨走出A+的火辣曲線。
有了《基業長青》,為什麼還要寫《從A到A+》?柯林斯的說法是:《基業長青》是一本給創業家看的書,描述一位小人物,如何能在事業一開始就注入卓越的基因,並且還能堅持創業理念,又兼容並蓄地長成企業巨人。但是現在社會中卻有更多「創業已久、活得不錯、但稱不上卓越」的公司,這些公司的管理者無法從頭開始、面前又有一卡車的難題,他們該怎麼辦?柯林斯研究、撰寫《從A到A+》,就是企圖幫助「並非創業家的上進經營者」,怎麼一邊高速行駛汽車、卻又成功地為這輛中古車換上全新輪胎,甚而重新烤漆、改裝更高速的turbo引擎。
和《基業長青》一樣,柯林斯提出了極具說服力的解答。在他的分析中,有11家公司(包含Gillettte、Philip Morris等)在他們平庸的企業生涯中,在某一個特定時間點上,因為掌握了「有紀律的員工」(第五級領導人+先找對人,再決定作什麼)、「有紀律的思考」(面對殘酷的現實+刺蝟原則)、「有紀律的行動」(強調紀律文化+以科技為加速器)--構成他所謂的「成長飛輪」--而在「公司股票市值」上,大幅超前他們的11位優秀同行(Warner Lambert、Reynolds等),也超前股市大盤指數報酬率達3倍以上。為了證明他的研究可以對所有美國企業都有效,柯林斯還請了兩位統計學教授來計算可能出現的抽樣誤差,證明《從A到A+》失誤的可能只有一千七百萬分之一。
《從A到A+》當然是一本精采的書,除了在「創新度」上,天生地輸給了它的前作《基業長青》;要論文字的平易與生動,時時流露的「你也可如此」的激勵小故事,還有龐大的數據資料庫,它的紮實可一點都不輸給《基業長青》,更遑論書市中其它的平庸作品。此外,柯林斯也架構起一個極容易理解的「飛輪模型」,閱讀者很容易在腦海中留下深刻印象,一些A+公司CEO當年關鍵抉擇的緊張、魄力、果斷、堅持,也幫助這些深刻印象的烙印與記憶。
但作為一個財經企管書領域的讀者,「比爾蓋茲的弔詭」卻一直在我的腦海揮之不去;尤其是《從A到A+》的來勢如此洶洶,被當作一本「聖經」看待的時候。這樣的猶疑,並非暗示《從A到A+》並非一本好書,或並非一定無用;而是當我們對應一本「聖經」而採取「朝聖式」閱讀策略時,是否會反而脫離了你企業獨特而真實的處境,反而墮入「盡信書,不如無書」的陷阱之中,特別是柯林斯有意或無意仿效牛頓、堅持在複雜人類世界中找尋「一種定律」的企圖心,尤是讓人不安。
舉例而言,柯林斯提出的「刺蝟圓圈」三原則是《從A到A+》最有趣的實證發現,也最耐人尋味。在柯林斯團隊發現的11家從A到A+公司裡,它們恆常都在「你們對什麼事業充滿熱情?」、「你們的經濟引擎靠什麼來驅動?」、「你們在哪方面能達到世界水準?」三個思考中找尋交集,而這個交集就是「膽大包天的目標」,公司應該傾全力去完成這單一目標,以形成「刺蝟原則」(相比狐狸同時找多個目標,刺蝟只縮起自己,以防衛狐狸為目標),譬如富國銀行(Wells Fargo)在美國金融自由化後,放棄多種國際業務,專心選擇成為美國西部最好銀行,使得股價遙遙領先美國銀行(Bank of America)。但問題是:企業管理團隊常對企業哪方面能達世界水準,往往莫衷一是;經濟引擎指標該選「每一交易的獲利率」或「每一員工的獲利率」,在渾沌不清的競爭態勢中也難以決定,總不能用「成者為王、敗者為寇」的後設分析來合理化一切吧;而在視衝突為文化禁忌的台灣企業中,這些「選擇與判斷的膠著」往往由一個大無畏的CEO來拍板定案(王永慶、張忠謀、郭台銘),而這又不陷入「飛輪」第一環「沒有找對人上車」的困局嗎?既然如上述三位CEO都只能做第四級領導人,那我們這些第二或第三等級的CEO,是不是來讀一本「B到A-」的書,更來得妥當。
這樣的分析,其實是對一本「優異書寫」財經書的肯定,正因為它「書寫」得太細緻、太周全,我們卻反而容易揚棄了個人對企業經營週遭變化的敏感、困惑與詰疑,失掉了自我成長的機會;也會過度大膽忽視美國企業所在環境、文化脈絡和全世界各地的龐大差異。比爾蓋茲不讀財經書,或許是擔心太多的無用之物浪費他的時間,又何嘗不是深怕被一本「經典」奪走了他對世界的好奇、大一統了他生活中的瑣瑣碎碎;而這些沒有定論的、個人游擊式的「遭遇、分析、決斷」,恐怕才是企業變青、常青的奧秘,或者是企業家經營企業的真正成就感所在。
反過頭來看,作為一個現任的企管顧問公司經營者,柯林斯如何架構起他「規劃、執行、書寫」的創新財經書模式,巧妙在實證主義研究和通俗價值選擇(二十世紀兩大蔚為風潮的知識傳統)間取得平衡,從而取得社會大眾和企業社群龐大的認同(理所當然也帶來數量頗豐的顧問生意),不也是我們在《從A到A+》一書裡獲得的另一項重大收穫。在我的看法裡,相較他的同行彼德斯(Tom Peters,《追求卓越》等書作者)與摩爾(Geoffery Moore,《跨越鴻溝》、《龍捲風暴》等書作者),柯林斯明顯不喜歡變遷、科技、策略、組織再造等流行議題,反而鍾情個人意志、情感、夢想等內涵的傳統企業文化概念,這可能是他個人特殊的關懷取向,但這文化決定論不也是更能「常青」的顧問公司經營策略嗎?畢竟管理學上的非人性議題注定多變,但人怎麼面對世界,做選擇的「人性糾葛」,卻是恆常不變的。柯林斯選擇自己做一個「造鐘,而非僅是報時間」的人性取向顧問公司老闆,實在有夠犀利。
有了這樣的後設閱讀,比爾蓋茲的選擇就更有意義了--讀一個「偉大」(或「狗熊」)企業家的傳記,看一家公司老闆怎麼「成就」(或「搞垮」)一家公司,把自己將心比心來揣測主角的徬徨與抉擇,然後自己來做一個「蓋茲style」的選擇,可能更具企業經營的樂趣吧……。一本《從A到A+》能引發這麼多有趣的思索,你--如果不是創業者,怎麼能不快快買一本來讀呢?